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歸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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歸船

馬車之中,林家家主林鎮心道不妙。

他早前已知承劍府主李璧月為佛骨舍利之事留駐海陵,但沒想到自己竟會被撞在她手上。早知如此,他真不該趕這一時半刻的。

他馬車上爬了出來,拱手道:“福海林家家主林鎮見過李府主。今次之事是林某禦下不嚴,致使這刁奴街上縱馬,更沖撞了李府主。林某回去之後,定會將這刁奴從重治罪。李府主大人不記小人過,萬勿和這奴仆一般見識。”

李璧月聲音微冷:“方才這車夫分明是說你有急事出城,因此才縱馬疾馳。怎麽,當老爺的作威作福慣了,出了事就全賴下屬?”

林鎮面上一白。林家在海陵是數一數二的豪族,他在海陵跋扈慣了,遇到事情便用錢解決。就算撞在官府手上,也就是把個下奴拿去問罪,給個交代也就罷了,但承劍府並不同於一般官府,李璧月也不是他惹得起的人物。

在過去的一年裏,承劍府經辦諸多大案,查撤諸多官員。誰都知道,李璧月是聖人手中最鋒利的刀。盛名之下,就連大唐門閥的五姓七家也不敢輕易開罪於她,何況他一個小小的海商。

他既撞在對方手上,唯有誠誠懇懇認錯的份:“李府主明鑒,草民不敢爭辯。實在是草民船塢昨夜有一艘海船失蹤,草民一時心急想要出城查看,這才沖撞了行人,草民願意賠償損失,求李府主饒恕。”

李璧月神色一變:“海船失蹤?”

林鎮道:“李府主有所不知,草民是經營海上生意的。東南一帶的福海船運,便是我家的生意。我在海陵海邊的白沙川買了一片海灣,建了船塢,用來泊船。昨日正逢望日,風大潮大,因此船都泊在港口,誰知中午,船塢的管事派人來報,說是丟了一艘大船……”

李璧月心中一動,今早她已看過了那艘扶桑大船。船尾破損,船在海上似乎與另一艘船相撞。遣唐使團在海上出事,一船人全部被殺,兇手肯定不可能是憑空出現,最有可能是乘著另一艘船才能接近扶桑大船,再上船殺人。昨夜那般風大潮大,能出海的肯定不是一般漁船,或許只有林家長期跑海運的大海船才能做到。

她望向林鎮:“此事蹊蹺,請林掌櫃帶我到船塢中查探一番——”

林鎮一喜,連聲道:“好,好。”沒想到李璧月願意插手此事,如果有承劍府幫忙,他的大船能找回的幾率少說提高兩成。

李璧月將食指放在唇邊,打了個呼哨,她那匹名為“靈騅”的照夜白應聲而至。

她又將林家那輛拉車的馬從轅套上解了下來,將韁繩遞給林鎮,道:“事不宜遲,我們現在就走。”

林鎮詫異道:“李府主讓我騎馬?”

“騎馬走得快些。”李璧月翻身上馬,見林鎮不動,訝然道:“難道林掌櫃不會騎馬?”

“會,會……”林鎮欲哭無淚。他年輕之時,白手起家,風裏來,雨裏去,自然是會騎馬的。可從家業做大之後,早過慣了在家裏數錢的日子,哪裏還慣馬上顛簸。可此刻李府主讓他騎馬,他是不敢不會的。

兩人出了城,李璧月一騎絕塵,不斷催促,倒像丟了的大船t是她承劍府似的。林鎮跟在後面頗為吃力,也只好鉚足了勁跟上。等到海邊船塢時,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。

船塢的辛管事見到林鎮,連忙迎了上來。見到林鎮身邊竟跟了一位身量高挑,氣質卓然的女子,問道:“主家,這位小姐是誰?”

林掌櫃道:“這位是承劍府的李府主,聽說我們家船失蹤的事,特意過來調查。”

辛管事肅然起敬,正要見禮,李璧月已搶先開口道:“林掌櫃,有一件事我必須得先說清楚。”

“什麽事?”

李璧月道:“今天早上,扶桑遣唐使乘坐的大船在海上出事。船上之人盡數被殺,佛骨舍利也失蹤。事情發生在海陵近海,昨夜風大,又逢望日大潮,一般的船出不了海。恰逢你們林家的海船失蹤,這兩件事情說不定有什麽聯系。換一句話說,你們林家在這件事情上,也有些嫌疑。”

“什麽,扶桑遣唐使的船在海上出事?”林掌櫃才知此事,嚇了一跳。他此刻才知李璧月來船塢並不是為了幫他找回海船,而是為了調查此事。他哭喪著臉道:“請李府主明鑒,我林家做的是正經生意,殺人越貨的事,是萬萬不敢的,此事與我林家毫無關系。”

李璧月淡聲道:“敢不敢的,要調查了才知道。所以我希望你們能將海船是如何失蹤,一五一十都告訴我,不得有任何隱瞞,知道嗎?”

辛管事也知道茲事體大,連忙道:“事情是發生在昨日,那艘船是我們林家商隊的主船‘鴻運’號,上午在碼頭卸了貨之後便入了港。昨日是望日大潮,船一般是不出海的,船上的水手,船工也都早早回家休息,船塢裏只有我與幾位夥計值守,大家早早吃了晚飯睡去了,只留下一人守夜。誰知今早起來,發現守夜的夥計睡著了,船塢裏的大船竟然不見了。”

“一開始,大家以為是昨夜風大,船錨沒有下穩,被吹到海裏去,以往這樣的事也是有的,大家就分別駕小船到附近海域搜尋,一無所獲。只好派人送信給主家,沒多久,你們也就到了。”

李璧月:“還有嗎?”

辛管事:“旁的也沒什麽了。”

李璧月:“那個睡著的夥計呢,他可見著什麽?”

辛管事:“他說他原本坐在屋內,隔著窗遠遠看著海裏的大船,一直都沒事。可後來不知怎麽就睡著了,也完全不記得後來的事,李府主可要我將他叫來問話?”

李璧月正要點頭,忽然一個夥計跑了進來:“掌櫃的,‘鴻運號’自己回來了——”

船塢內三人皆是一驚:“你說什麽?”

那夥計道:“‘鴻運號’如今就在海上,而且在向船塢這邊行駛——”

李璧月一個閃身,已掠出房間,來到海邊。只見一艘巨大的海船,揚著風帆,緩緩向林家船塢這邊開了過來。

不多時,便撞上船塢的柵欄,停了下來。

詭異的是,甲板上空空如也,一個人都沒有。船泊在岸邊,既沒有人下船,船上也沒有任何聲音。就好像這是一艘幽靈船,它詭異地完成了一次海上的旅行,又自己回到了母港。

李璧月問道:“這艘大船,若是正常行駛,最少幾名船工?”

辛管事此刻也追了上來,臉色也有些駭然,答道:“海船在大海上多半是依靠風力行駛,遠航最少需要船工三十餘名。在近海,也最少需要一個人調整帆向和輪舵,才能保證正確的航向。”他喃喃道:“船上既沒有人,開船的難道是鬼?”

李璧月搖頭:“世上哪裏有鬼,不過是有人裝神弄鬼。”她雖不知這船上有什麽古怪,但是昨夜摸上扶桑大船上殺人的,絕對是人而非鬼。

她右手握上棠溪劍柄:“我上船看看——”

她足下輕捷如風,幾個踩踏之間,便翻身上了大船。

就在她足尖落在甲板上的一剎那,風桅下散落的那一堆廢棄木料突然飛速抖動了起來,“它”似乎迎風而長,四肢拉伸,最後拼湊成一個人形。

又或者說,這個傀儡本來就是在桅桿下面的,方才也是“它”操控風帆,控制航向。

與之前刺殺明光的傀儡一樣,“它”沒有臉,只有一雙凝聚著黑霧的空洞瞳仁凝視著李璧月。

傀儡本該沒有表情,李璧月卻莫名感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冷之感——

那傀儡開口,音調嘲哳,極為難聽:“又見面了,李府主。”

李璧月右手一轉,磅礴劍意從傀儡身體中穿過。

“佛骨舍利在哪裏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不說嗎?我殺了你——”棠溪劍沐青光,毫無疑問,她只要輕輕動念,這個傀儡就會如上一個一樣,變成一堆廢棄的零件。

那傀儡似乎已經習慣她的風格,語氣毫無波瀾,甚至還帶了幾分嘲弄:“李府主還是這麽心急,可你毀了這個傀儡又能如何呢?這不過是我暫時寄魂用來和你見面的工具人而已,你找不到我的本體,也就無法殺我,不如好好同我說幾句話。我想李府主應該有很多問題想知道答案,不是嗎?”

這傀儡裝神弄鬼,竟然只是打算和她說幾句話。李璧月問道:“你是誰?”

“這個問題,我不能答。”

“那什麽是你能答的?”

“比如,李府主不妨問問,我有什麽目的?”

李璧月心中已有幾分不耐,這個傀儡的風格還是和上次一樣,啰嗦無比。她倒是可以直接出劍將“它”劈成一堆木屑,可是操控傀儡之人顯然與昨晚扶桑大船上的命案有關。放走了他,這條線索也就斷了。

她按捺住性子:“閣下有什麽目的?”

那傀儡桀桀笑了:“我的目的與李府主你一樣,在某種程度來說,我是你的同路人。”

李璧月冷聲道:“閣下藏頭露尾,濫殺無辜,滿手血腥,我承劍府可不敢與你這種人為伍。”

“呵呵。”那傀儡冷笑道:“承劍府確實是光昭日月,可你李璧月的手真的幹凈嗎?”

李璧月身軀一震,目如照炬,幾乎要將那傀儡燒出一個洞來。

那傀儡又道:“這一年以來,李府主幫助聖人整肅朝堂,殺了多少人呢?如今聖人原是先皇皇叔,在先皇薨逝後被扶上皇位,大違舊制,即使多年過去,朝堂依然煊赫不休。可聖人如今安坐明堂,四海威服,垂拱而治,這都是因為你李璧月手中的劍足夠鋒利。”說到這裏,那傀儡的聲音突然肅殺起來,帶了幾分鋒銳——

“可是,李府主,你難道忘了十年之前,武寧侯府的血案嗎?武寧侯雲嗣秋鎮守靈州,戰功赫赫,他是為何滿門被殺?武寧侯世子雲翊,他本與你青梅竹馬,可如今他又在哪裏?他若知道你現在做的事,該會如何看你?”

“就算十年前的舊事太遠,李府主貴人忘事。你總該記得一年之前,上一任的承劍府主謝嵩岳是為何而死?”

“李府主不僅不思報仇,還整日與仇人為伍。謝府主泉下有知……”

“它”說到這裏,被一道凜冽的聲音打斷:“夠了。我李璧月想做什麽事情,還輪不到你來置喙。”

李璧月心潮起伏,握住劍柄的指節蒼白,一寸一寸將那東西釘入它身後桅桿之中:“你算個什麽東西,也配?”

青白色劍光亮起,傀儡大駭,它無疑是觸到了李璧月的逆鱗,這一具傀儡之軀怕是馬上要報銷了,它大喊道:“不要動手,我還有話說。佛骨舍利決不能進入長安,也不能供入法華寺……”

劍鋒再入一寸,傀儡的四肢瓦解,從軀幹上脫落下來。那傀儡語速愈快:“這八年以來,曇摩寺勢力愈大,皇親宗室,文武百官,佛教門徒越來越多。傳燈大師傳法東瀛,有大功德。法華寺開光典禮之後,佛教的影響力將更加擴大,曇摩寺的勢力將更上一層樓,李府主想做的事更難完成……”

那傀儡大喊道:“就算佛骨舍利失蹤,聖人也還需依仗承劍府和李府主。可李府主替佛門尋回佛骨舍利,天下大勢將不可挽回。先皇滅佛的功德將毀於一旦啊——”

青光溢散,那傀儡身首分離。

劍光中,被撕碎的魂體發出最後的嘶鳴:“佛骨舍利決不能回到長安,啊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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